黑泽明的巨作《乱》于近日在本地艺术影院迎来其4K修复版的特别重映,引发了新一轮的观影与讨论热潮。这部诞生于1985年的电影,以其磅礴的气势、深刻的悲悯和极致的美学,时隔近四十年,依然震撼着每一位步入影院的观众,证明其跨越时空的永恒魅力。这不仅是一次经典的回响,更是一面映照当下人心的镜子。
影片的故事框架,脱胎于莎士比亚的不朽悲剧《李尔王》,但黑泽明以其深厚的东方文化底蕴,将其巧妙地移植到日本战国时代的纷争背景中。一文字秀虎,这位模仿战国大名、一生征伐、建立起自己王国的枭雄,在晚年决定将疆土分封给三个儿子,以期安享晚年。这个看似明智的决定,却成了家族崩塌与人性沦丧的导火索。长子和次子的虚伪与野心,幼子的真诚与忤逆,在权力这块试金石面前显露无遗。被剥夺权力后遭遗弃的秀虎,被迫在狂风暴雨的旷野中直面自己的昏聩与命运的残酷,其悲剧色彩浓重得令人窒息。
然而,《乱》远非一个简单的权力更迭或家庭伦理故事。黑泽明通过这个寓言,将批判的矛头直指人类灵魂深处的欲望深渊。影片的英文片名“Ran”,在日语中意为“混乱”、“骚动”或“战争”。这种“乱”,既是诸侯混战、尸横遍野的社会图景,更是人性在权力、贪婪、嫉妒与仇恨驱使下分崩离析的内在写照。秀虎本人的一生就是一部掠夺与杀戮的历史,他建立在他人白骨上的王国,从根基上就沾染了原罪。影片中有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场景:秀虎在癫狂中逃入一座燃烧的城堡,那正是他当年为夺取政权而焚毁的敌城。历史的轮回与命运的讽刺在此刻达到顶峰,他最终被自己一手制造的业火所吞噬。黑泽明似乎在告诫世人,暴力的种子只会结出暴力的果实,仇恨的循环永无休止。
在美学成就上,《乱》达到了电影艺术的巅峰。黑泽明被誉為“電影界的梵高”,其对色彩和画面的掌控力在本片中展现得淋漓尽致。他大胆运用高度风格化的、如同能剧或歌舞伎般的服装、化妆与场面调度,使影片每一帧都宛如一幅流动的浮世绘。最为影史称道的是其对色彩的象征性运用:不同家族的军队身着不同颜色的铠甲——一文字家的黄色,藤卷家的红色,绫部家的黑色——在广袤的原野上交锋,色彩的碰撞不仅构成了视觉奇观,更抽象地表现了战争的非人性和仪式感。尤其是攻打第三城时,在完全静默的背景音下,只有凝重的古典乐伴奏,镜头冷静地展现攻城、杀戮、自杀的场面,那种超越喧嚣的死寂,将战争的残酷与虚无提升到哲学层面,带给观众心灵深处的战栗。
此外,仲代达矢饰演的一文字秀虎,其表演堪称教科书级别。他从不可一世的霸主,到众叛亲离的疯癫老人,情感的跨度极大,却演绎得层次分明、入木三分。尤其是在旷野中疯癫狂奔,对着苍天呼号的一幕,将一个人失去一切后精神世界的彻底崩塌,表现得具有撕心裂肺的感染力。其他角色,如狂阿弥这个看似疯癫实则洞悉一切的丑角,以及枫夫人这位在仇恨中扭曲、用美貌与智慧搅动风云的女性,都塑造得极为丰满,共同构成了这幅人性百态的巨幅画卷。
《乱》的诞生,也浸透着黑泽明晚年对人生与世界的深刻反思。拍摄此片时,他已年逾古稀,经历过创作的低谷与个人的困境。影片中弥漫的悲怆与幻灭感,或许正源于他自身对世事无常的体悟。然而,在极致的黑暗与绝望中,我们依然能窥见一丝微光,那便是对和平的渴望与对人性本善的微弱信念。影片结尾,佛像从城墙上坠落,摔得粉碎,象征着信仰在乱世中的崩塌,但幸存的鹤丸(幼子孝虎的侍从)手持绘有佛祖的画卷,孤独地站在悬崖边缘,背影面对深渊。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开放式结局,留给观众的是无尽的沉思:文明是否能在废墟上重生?希望是否存在于毁灭之后?
此次《乱》的4K修复重映,让新一代观众有机会在大银幕上领略这部史诗的完整风采。修复后的画面细节更为丰富,色彩更加饱满恢弘,久石让重新编配的交响乐原声也更加震撼人心。在当下这个依然充斥着冲突与不确定性的世界,《乱》所揭示的关于权力、人性与战争的警示,显得尤为深刻和迫切。它不仅仅是一部关于古代日本的电影,更是一部关于整个人类处境的作品。黑泽明用他天才的视角告诉我们,最大的“乱”,并非源于外部的征伐,而是起于内心的贪嗔。当观众步出影院,那漫天烽火与苍凉号哭或许会渐渐远去,但影片所提出的永恒诘问,必将长久地回荡在心间。